《鳶嘴山紀行》
作著：吳子鈺
次級演替林裡的草本群落太過纖細柔弱，禾本科和菊科家
族消瘦的骨架撐不起整個蒼穹的雄渾血肉，一直要到越過梨子
園檳榔惡生的層疊丘陵後，闊葉林才舒舒緩開展成一團團碧綠
肺泡，吐納出週遭適於血紅素攜帶詩意縱橫周身的含氧空氣。
大雪山二○○林道從東勢石角庄溯溪而上，順著海拔拉高
的溫梯變化和魅人景象，帶領我們迴游歸尋島嶼的故鄉。因為
千萬年鄉愁無所排遣，基因裡久遠埋藏的引信遂爆裂起夢的能
量，吸吮著破曉神秘天光，終於，我們出發。
今日我們且要前行鳶嘴山。是啊！多久以來，我們的遙望
遐想，早已造就一記完全屬於她的不墜圖騰－－－在我們生命
無數輪迴之前她就靜靜蟄伏，見証這個綠色星球生命史中陸地
板塊侵凌交替的生滅演義，如今在我們瞬若蚨游的時空參考架
構底下，她的族譜，被敘述成地心熱流驅動菲律賓塊撞擊歐亞
板塊所形成的島嶼歷史，赫赫五章本紀裡，雪山山脈盡攬雲
霧，六道稜峰崢嶸迤邐，北稜雪霸一脈突起世紀奇峰大霸尖
山，山谷不時傳出泰雅賽夏祖靈低低私語的回音，而主稜雪山
竟攀爬成島嶼次高，同治「淡水廳志」曾如此描繪雪山：「、
、、晴霽乃見，□巖峭拔，疊白如銀，可望不可及、、、。」
其末端續向西南斜行，終在初探人間之處遺落一支銳利鳶
嘴。東勢丘陵如尾翼翮翎款款沉落排列，護衛著軀幹，向東，
日出的柔光雲彩加冕於巍巍鷹首。
她一直佔據我們童年伊始對山巒的神秘想像，因為視野所
及之處，只有她以睥睨之姿俯瞰腳下眾生，而我們的恩典只及
於她線條凌厲的冷峻側臉，是高處不勝寒吧，二一八○公尺的
海拔國度，應該有著太多迥異於平原丘陵的生命典章，太多智
人物種無法理解的地球神話，她的眼光透露出雪山群峰守門者
的孤傲，非關膜拜臣服，我們想，是等待一種在我們的行動邏
輯裡尚未被創造出的謙卑。
從東勢鎮進入和平鄉出雲山，海拔不是太高，但地名已有
不凡之意。今晨能見度尚可，我們在此遠眺梧棲火力發電廠，
四支紅白相間的煙囪歷歷可數，山下的東勢、卓蘭、內灣方於
清晨甦醒不久。再往上，林相開始有了些微變化，人工造林的
松杉柏諸種植生群落，小規模替換了單調的果園，一直要到林
道十五公里，標高約一千餘公尺處抵達密植著優美虛宗竹林的
大棟，才真正算是我們行程的起點。人類的過度開墾基本上在
這個聚落終結，我們深吸一口冰涼空氣，身心重獲一張全新護
照，豊美的多樣林相在晨曦流瀉裡反射出綠彩的各類色澤極
致，薄霧殘存林蔭，迷濛中引渡我們進入山的溫柔管轄。
鳥族首來破題。牠們的字字句句煥發著擁有天空的自由寫
意，白鶺鴒用波浪線條揮灑一筆端莊行書，綠繡眼成群穿梭綴
點蠅頭小楷，五色鳥自己畫就了一幅金碧山水掛在身上縱橫江
湖，冠羽畫眉頂載鏤花金座，儼然文采斐然的翰林學士。
中海拔起畫眉科家族頗佔優勢，如繡眼畫眉、紋翼畫眉、
白耳畫眉，幾全屬台灣特有種或特有亞種，一例即說明了島嶼
在孕育物種上過人的自然天賦。我們也遇見了畫眉科的黃胸藪
眉(藪島)，不由得憶起台灣鳥類發現史上成就非凡的奠基者史
溫侯(RobertSwinhoe1836~1877)，黃胸藪眉是史溫侯替台灣鳥
類命名的絕筆之作。
一八七三至一八七四年間，限國密西根大學動物學教授史
蒂瑞(JosephBealSteere1842~1940)來台行腳採集，離台後將
一批鳥類標本寄給退休回英的鳥學大師史溫侯鑑定。其時大師
病篤，一眼望見標本是從自己熟悉的福爾摩莎而來，我們想
像，那也許飄起一絲亞熱帶的美好回憶吧，那裡曾有他狂熱的
足跡，由他發現的二二六種鳥類之中，竟遺漏了在眼前的一隻
特有種，一八七七年他遂在著名的英國鳥類學會學刊Ibis上發
表於黃胸藪眉的發現，「、、、我將對命名為LiocichlaSteer
ii」，發現者的姓氏寫進了學名，大師將榮譽歸給史蒂瑞，自
己則在同年辭世。
林道繼續往上盤旋，不時可見九二一地震後的大片崩塌
地，土石岩塊猙獰裸露。以人類本位的角度而言，地震誠然是
一齣慘痛悲劇，但地球卻不折不扣是一顆內部湧體著劇烈熱量
的活行星，不時要伸伸懶腰或舒臂踢腿一番，也因此依附其上
的生命才得到演化嬗遞，和書寫生命變異的地理空間。地表撕
開闊葉林賴以盤根而立的大地表皮，只要不下雨，這黃色血液
就暫且凝塊了。坡邊橫尚著糾結的樹屍，生滅無常的表象底
下，我們回顧自然無聲的歷史，仍寧願信仰種子攜帶的基因裡
密密記載了平衡生命能量的神秘方程式，創造的魔法一旦被驅
動，等號兩邊必是新生命撫慰了舊傷口。林道二十七公里處橫
嶺山隧道彷彿替登山口把關，這裡，我們將一探夢境的虛實
了。
一開始就是小小的挑戰。大角度斜坡布滿剛強的岩塊，一
路上的飄緲神思立刻讓位給神經系統的直接觸感，反射，直
覺，加以心跳猛烈肌肉亢進，腎上腺急急催促交感神經，山路
太險，我們的腦袋掏空，落盡文明鉛華回歸動物本能，血液加
速送原始的冒險激素直接衝每個細胞核。岩坡之後進入闊葉林
的常綠隧道，台灣杜鵑，刻脈冬青，高山細木薑子，南燭，台
灣大蕊野牡丹、、、我們喘噓噓，幾乎無暇顧及這美麗喬木千
百年以來常存在此的動人豊姿，小徑沒有任何妥協坡度的表
示，繼續任性超越緊湊的等高線，轉彎，攀升，斜行，挺進，
挑戰我們長久被物質享樂所收買的文弱的文弱身心。
樹枝隨處垂盪盪各類登山團體懸綁的指路標，眼前終於出
現稍可休息之處，定定神，擦擦汗，除了風聲輕拂枝椏不時飄
下落葉以外，寂靜，似乎瞬間停格，凝固在篩落斑斑光影的林
蔭下。我們盤坐石上調息，以耳代眼，觀照寂靜之音。至此，
我們的筋胃才與這片山林的共振頻律協調。
呼吸，不那麼急促了，心神，不那麼緊繃了。即已突破造
化之心防，她的無言偈遂涓滴匯流，轉譯出天地大美。
我們穿過二葉松林，腳採一片針葉柔毯，松濤以多部合音
輕輕低吟天籟。我們穿過蕨類家族茂盛的芒萁群落，其葉片線
條相互詰辯難，羅織出一座充塞幾何圖案的迷宮。不久前的颱
風將附生植物刮落一地，我們見到大批造型小巧可人的日本捲
瓣蘭，只擔憂她們纖麗嬌顏已遭風嫉，如今不幸墮地，明日芳
蹤何去！
小徑不容我們多想，又來一陣更險惡的陡坡。這次我們放
慢腳步順應山勢，眼光聚焦於各類植物的不斷現身，遞出葉形
作名片與我們相認－－－－－尖葉□，台灣馬醉木，紅檜，玉
山假沙梨，厚皮香，毛果柃木，樹參，南嶺灰木，台灣□契，
卡氏儲，木荷，山胡椒，叢花百日青、、、多麼美好而多樣的
存在！植物默然無語，永不喧鬧爭奪，在星球上扮演著支撐各
類生命基底的重要角色，而人類直到製造出戰鬥機，發表了相
對論，光合作用的複雜機制還未被完全揭露。
一九三○史丹佛大學的C。B。VanNiel提出假說挑戰舊
論，認為光合作用中釋放的氧來自水而非二氧化碳，約二千年
之後研究人員才以同位素追蹤證實此一假說。
那時，兩顆原子彈早已炸燬了廣島和長崎。植物默默貢獻
毫無爭辯。頗似【老子】書上所云：「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
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而這段話，原是用來描述聖人的。
續往前行，退，其實有些酸了，但看林間小徑終結於插入
天際的壯闊岩壁之前，一聲驚嘆，精神不覺不振，啊，是了，
這一塊肌理猶勁角度鋒利的造物傑作，就是我們在城內遙望數
十年的三角奇鳶嘴山！
攻頂的高潮好戲正要上演，緊抓著前人釘好的粗繩，往上
攀岩，皮膚，緊貼著鳶首萬年挺拔的傲骨冰肌仍然隱約出寒
氣，雙腳踏緊岩隙徐徐前行，身旁，抖開一片絕壁深淵，無垠
視野，隨著攀高漸次開闊，興奮混合著驚悚，我們一身大汗淋
漓，卻感覺舒爽無比。陽光大剌剌地熱情照耀，風，挾著海拔
優勢尾勁刁鑽地襲面而來，適以快哉解暑。
岩縫之中我們欣見玉山佛甲草和台灣天南星，因正值花
期，佛甲草成叢金黃色燦爛的聚繖花序替陽剛的岩石妝點上一
抹粉底，光線反射下，我們特意細看，撫摸岩石粗礪的質地，
傾聽中新世以來，三千五百萬年風雨陽光岩石的對白，變質京
岩裡的細小結晶對著我們閃爍蒼老眼神，欲語還休。登頂吧，
我們解讀出她唯一訊息。
終於，一步踏上夢想之地，峰頂標高二一八○公尺，吞吐
著乾坤朗朗的豪邁，捲積雲柔柔拂拭碧空，此等氣象，蝸居小
城一隅的我們，怎堪想像！岩塊勻出些許平地供人歇息，但我
們早已忘記疲累，只想貪心地記取美景。附近的植物久居峰
頂，意態適然，隱含一股靈秀之氣，尤其杜鵑花科家族都是特
有種，乃台灣高山植被代表作，在人類進駐島嶼之前，她們早
已習於盤踞高地生衍不息，化育出專屬的基因。這裡四週圍繞
著台灣杜鵑，埔里杜鵑，金毛杜鵑，長尾葉越橘，我們大約錯
過了她們極富盛名的盛夏花季，只餘稀落的殘紅點綴其間，但
枝椏結實累累，此景亦美，杜鵑想必以此歡迎我們。
最貴重的見面禮莫如眺望，東邊，雪山山脈青綠油亮，勢
如波濤，相續不絕地湧向東方更深處，稜線起伏，流暢地往天
空剪出一刀俐落的藍綠兩界分際；西面，遠方北起苗栗丘陵，
接續大甲沖積平原，台中盆地、大肚台地再往延伸至八卦台
地，彰化沖積平原，山河盡收眼底，腳下的大安溪、大甲溪懷
抱著東勢丘陵，越過新社河階地，則是煙雲繁華的豊原台中都
會區，直至海岸平原及港口；西南方，埔里盆地群掩映於群山
之間、、、「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浩浩邈邈的中台灣
實景圖奇妙地濃縮在我們眼前，不需添足的詮釋了，島嶼實不
負美麗之名，我們有幸來此，暫且丟開一路惱人的繁雜思緒，
用真誠心眼相看兩不忘，想來也不負島嶼。
在峰頂我們駐足良久，不覺得自身特別偉大或渺小，只舒
暢快活地對著此景長嘯，山谷傳來陣陣回音，把悸動讚嘆還緒
我們。
天地，依舊含笑不語。
——《鳶嘴山紀行》吳子鈺著—— |